羽林军营的火把在晨雾里泛着暗红,李青崖掀开车帘时,靴底碾过未干的露水,凉意顺着麻鞋渗进脚底。
苏九鸾的银铃剑擦过他手肘,剑鞘上还沾着韦府护院的血,带着铁锈味的风卷进来,裹着陈校尉的吆喝:"牢门加三重锁!
那络腮胡醒了就敲梆子!"
地牢的潮气裹着霉味扑面而来。
李青崖摸出火折子,橙黄的光映在石壁上,照见角落缩着的人影——络腮胡的左脸肿得老高,嘴角还挂着血痂,可眼睛却亮得反常,像两盏淬了毒的灯。
"审。"李青崖把韦府密函拍在木案上,范阳节度使的虎头印在火光里泛着冷光。
苏九鸾抄起案头的铁尺,"当啷"一声磕在石墙上,火星溅得络腮胡猛地缩了缩脖子。
"上个月十五,你劫狱杀的是司农寺的录事,对吧?"李青崖的声音像浸了冰水,"他手里有太子暴毙那晚,尚食局呈参汤的记录。"
络腮胡喉咙动了动,视线扫过密函边缘的"清君侧"三个字,突然笑了:"李密探好手段...可你猜,是谁让韦相烧档案?
是谁给范阳递的信?"他往前蹭了半步,铁链哗啦啦响,"是赵常侍,当今圣上面前的红人,掌着尚食局、内廷局——"
"啪!"苏九鸾的铁尺砸在他脚边,石屑溅进他裤管。"少绕圈子。"她剑尖挑起他一缕络腮胡,"你劫狱,是为了灭太子死因的口;韦相烧档案,是为了断太子死因的根。
那赵常侍..."她目光扫过李青崖怀里的残纸,"是要把太子死因,连灰都扫干净。"
络腮胡的笑僵在脸上。
李青崖突然扯过他脖颈间的玉牌——和劫狱死士臂章一样的纹路,在火光下泛着青。"这玉牌产自西市老胡的铺子,老胡的货,又经阿米尔的商队送进内廷。"他指节叩了叩密函,"范阳的虎头印,赵常侍的手谕,老胡的玉牌...你当这些是巧合?"
络腮胡的额头沁出冷汗。
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,血沫溅在李青崖的靴面上。"赵常侍...赵常侍说...只要烧了参汤记录..."他的声音突然发哑,像是被人掐住了喉咙,"李密探,你可知太子喝的参汤里...加了什么?"
地牢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。
陈校尉撞开木门,甲胄上的铜片撞得叮当响:"李大人!
宫中来人了——"他抹了把脸上的汗,"长安城昨夜死了三个五品以上的官儿,张侍郎、周司马、还有鸿胪寺的郑少卿。"他压低声音,"圣上说,死状...像中了毒。"
李青崖的手指在残纸上轻轻一蜷。
苏九鸾的剑"噌"地归鞘,银铃震得人耳尖发麻:"走。"
张侍郎府的门环还挂着白幡。
老管家跪在正厅门槛前,膝盖下的青砖浸着水,混着檀香和腐肉的腥气。
李青崖跨过门槛时,靴底黏了层滑腻的东西——是打翻的药汁,深褐色里浮着几缕血丝。
正厅中央的锦榻上,张侍郎仰面躺着。
他的脸肿得像发过的面,青灰里透着紫,嘴角挂着白沫,指甲盖黑得发亮,像涂了层松烟墨。
苏九鸾蹲下身,指尖在他颈侧一探,抬头道:"尸僵还没全硬,死了不过两个时辰。"
"老爷昨夜还好好的..."老管家抽噎着,"用了晚膳说心口闷,让我煎了参须汤。
喝了半碗突然喊疼,抓着胸口首打滚,说...说看见房梁上有黑雾。"他突然抓住李青崖的衣袖,"小的给老爷试了毒!
银筷子没变黑,蜜饯也没发苦!"
李青崖盯着案上的茶盏。
青瓷盏底沉着几粒碎末,像晒干的茶叶,却泛着不寻常的金红。
他摸出帕子包起茶盏,转身时瞥见张侍郎的右手——五指蜷成鹰爪状,指甲缝里嵌着几缕锦榻的金线,腕骨处有道青紫色的淤痕,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掐过。
"黑雾?"苏九鸾的剑挑开房梁上的帷幔,"哪有什么黑雾?"她突然顿住,剑尖挑起片指甲盖大小的碎布——暗纹织着缠枝莲,和太医院的药囊纹路一模一样。
李青崖的耳后突然发烫。
他望着张侍郎扭曲的面容,想起太子暴毙那晚,太极宫飞檐上那只乌鸦的眼睛——也是这样,瞳孔缩成针尖大的一点。
他蹲下身,指尖轻轻抚过张侍郎闭合的眼睑。
死者的皮肤还带着余温,却凉得像块浸了井水的玉。
"九鸾。"他的声音轻得像叹息,"去太医院找孙大夫,问他这半年来,有没有权贵找他开过...特别的方子。"
苏九鸾的银铃在穿堂风里响了一声。
她接过茶盏时,指尖擦过李青崖的手背——带着剑茧的温度,像团烧得正旺的火。"你怀疑...这毒和太子有关?"
李青崖没说话。
他望着窗外渐起的暮色,看见张侍郎的影子在地上缩成团,像团被踩碎的墨。
老管家还在哭,声音撞在雕花门框上,碎成细细的刺。
他摸了摸怀里的残纸,"太子饮的参汤"几个字还带着余温。
而张侍郎的参须汤里,沉的那几粒金红碎末,此刻正在帕子里,散着若有若无的苦杏仁味。
耳后的旧疤烫得厉害。
李青崖突然想起先知之瞳第一次发动时,他看见的是阿娘被拖出家门时的眼睛——也是这样,瞳孔缩成针尖,嘴里吐着白沫。
他站起身,影子罩住张侍郎的脸。
暮色漫进来,把死者的指甲染得更黑了。
李青崖摸出怀里的火折子,火星溅起的刹那,他看见张侍郎的指尖在动——不是尸变,是他刚才按得太重,死者的手指被压得微微蜷起,露出掌心里一道暗红的印子,像是被什么带纹路的东西硌的。
"走。"他对苏九鸾说,声音比地牢里的石壁还冷,"去西市找老胡。
我要知道,这金红碎末,到底是什么。"
苏九鸾把碎布收进袖中。
她转身时,银铃撞在门框上,脆响惊飞了梁上的麻雀。
李青崖最后看了眼张侍郎的脸,看见他发紫的嘴角,似乎还挂着半句话——那句没说完的"黑雾",此刻正顺着他的思路,在李青崖脑子里漫成一片,像团化不开的毒。
他摸了摸耳后发烫的疤,突然想起孙大夫说过,有些毒,见血封喉;有些毒,却要让人看着自己慢慢烂掉。
而张侍郎掌心里的红印,还有那粒金红碎末,正像根线头,拽着他往更深的黑里走。
晚风卷起门帘,吹得烛火摇晃。
李青崖的影子在墙上晃成一片,像团正在扩散的毒。
他望着张侍郎的尸体,突然想起先知之瞳的能力——能回溯死者临终前的十秒影像。
此刻张侍郎的脸在暮色里忽明忽暗,他的手指不自觉地按在耳后,那里的灼热感,正像某种预兆。
有些真相,就算被烧了,也会在灰烬里长出刺来;有些毒,就算藏得再深,也会在死者的眼睛里,留下最后的影子。
李青崖望着张侍郎缩成针尖的瞳孔,突然笑了——他知道,真正的毒影,这才刚要显形。
李青崖的拇指重重按在耳后旧疤上,灼热感顺着血脉往太阳穴窜。
地牢里那络腮胡咳血时的紫唇、张侍郎缩成针尖的瞳孔,在他眼前叠成一片混沌。
先知之瞳的发动从来不是随心所欲——上一次用是在韦府护院尸体前,他跪了整夜,指节嵌进青石板缝里才撑住翻涌的恶心。
可此刻张侍郎掌心里暗红的印子还在眼前晃,像根烧红的铁钎戳着他后颈。
"你要做什么?"苏九鸾的手突然扣住他手腕。
她掌心的剑茧磨得他皮肤发疼,"这鬼眼每次用完你都要吐半宿,现在天快黑了——"
"十秒。"李青崖扯下她的手,声音哑得像砂纸擦过陶片,"就十秒。"他踉跄着凑近张侍郎的尸体,指尖悬在死者眼皮上方半寸。
旧疤烫得要烧穿皮肉,他听见自己喉结滚动的声音,"帮我撑着。"
苏九鸾的银铃剑"当"地插在地上,她反手勾住他后腰,力道大得几乎要把他骨头捏碎。
李青崖闭眼前最后看见的是她紧抿的唇线——像道淬了钢的刃。
黑暗涌上来时,他闻到了苦杏仁味。
不是帕子里那点若有若无的淡香,是铺天盖地的苦,像有人把整袋杏仁砸在他舌头上。
张侍郎的视角里,他正蜷缩在锦榻上,指甲缝里的金线刺得生疼。
房梁上的帷幔被风掀起一角,露出个黑影——不是雾,是个人,裹着深青团花锦袍,袖口绣着缠枝莲,和苏九鸾挑下的碎布纹路分毫不差。
那人手里攥着个青瓷瓶,瓶口朝下,金红粉末簌簌落在参须汤里。
"黑雾...黑雾..."张侍郎的喉咙里发出咯咯声,他想去抓那影子,却只碰到自己腕骨——那里有道青紫色的淤痕,正是被那只戴扳指的手掐出来的。
最后十秒的画面里,他看见自己的指甲一点点变黑,听见喉管里涌血的声音,而那黑影始终垂着头,连半张脸都没露。
"够了!"苏九鸾的摇晃像根救命索。
李青崖猛地栽进她怀里,胃里翻江倒海,却硬是咬着舌尖没让自己吐出来。
他抓着她肩甲的手在发抖,指缝里渗出血丝——刚才咬得太狠了。
"看见什么?"苏九鸾的声音像浸了冰的刀,"凶手?"
李青崖抹了把嘴角的血,从怀里摸出那方包着金红碎末的帕子。"不是雾,是人。"他把帕子攥得发皱,"穿缠枝莲锦袍,用青瓷瓶装毒。"他指腹蹭过帕子上的褶皱,"孙大夫说过,太医院的药囊是这纹路。"
苏九鸾的银铃突然炸响。
她弯腰拔起地上的剑,剑鞘撞在门框上发出闷响:"走。"
太医院的偏厅还亮着灯。
孙大夫正蹲在药柜前整理朱砂,听见脚步声头也不抬:"李大人这时候来,要么是查案,要么是又中了什么邪——"他转过脸,看见李青崖苍白的脸色和苏九鸾紧绷的下颌,动作顿了顿,"先坐。"
李青崖把帕子摊在案上。
金红碎末在烛火下泛着妖异的光,像撒了把碾碎的石榴籽。
孙大夫凑近闻了闻,指尖蘸起一点放进嘴里,眉头立刻拧成了结:"苦杏仁味,带点铁锈腥。"他翻出铜杵碾碎碎末,放在白瓷碟上对着光看,"这是夹竹桃的花蕊,晒得极干,混了曼陀罗籽粉。"他突然抬头,"但夹竹桃长在岭南,曼陀罗...西域多。"
"西域。"李青崖重复这两个字,耳后旧疤还在发烫。
他想起地牢里络腮胡的玉牌——老胡的铺子,阿米尔的商队。
"阿米尔上个月送了批药材进内廷。"孙大夫的手指叩了叩药柜,"说是大食国的没药,可我查货时闻见股怪味。"他从抽屉里摸出张纸,上面画着歪歪扭扭的瓶身,"像这种青瓷瓶,阿米尔的商队带过三箱。"
苏九鸾的剑在鞘里动了动:"你是说,毒是阿米尔提供的?"
"他的商队过西市必找老胡。"李青崖的指节抵着太阳穴,脑子里的线索开始串成线——络腮胡的玉牌、太医院的碎布、张侍郎的毒,全绕着阿米尔转。
他突然笑了,笑得眼角发红,"老胡不敢见官,阿米尔更精得很。
要查他的货...得让他觉得我们是买家。"
"伪装?"苏九鸾挑了挑眉,"你要扮成求购稀有药材的豪商?"
"阿米尔只信银子和同乡。"李青崖摸出块碎银在手里转,烛火照得他眼底发亮,"得让他觉得,我们能给他带来更大的买卖。"他望向窗外渐浓的夜色,看见西市方向飘起几点灯火,"明晚西市夜集,阿米尔惯常去波斯胡姬酒肆。"
孙大夫突然咳嗽起来,从袖中摸出个小瓷瓶推过去:"这是醒神散,你那鬼眼用多了伤元气。"他的目光扫过李青崖发白的唇,"阿米尔的货船三天后到码头,要动手...得赶在那之前。"
李青崖把瓷瓶收进怀里,指尖隔着布料摸到瓶身的刻纹——和先知之瞳回溯画面里那只青瓷瓶,纹路竟有几分相似。
他站起身,影子在墙上拉得老长,像柄悬着的刀。
"九鸾。"他转身时,腰间的刑部令牌撞在桌角,发出清响,"去成衣铺拿身粟色胡服,要绣大食国星月纹的。"他的声音轻得像风,却带着淬过的钢刃味,"明晚,我要让阿米尔觉得...他等了十年的财神,来了。"
苏九鸾的银铃在穿堂风里响成一片。
她抓起桌上的碎布塞进袖口,经过李青崖身边时,剑鞘轻轻撞了撞他的腿——是只有他们懂的暗号。
李青崖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后,又低头看向帕子里的金红碎末。
烛火突然晃了晃,碎末在光里闪了闪,像极了阿米尔上次见面时,眼底那抹若有若无的冷。
有些毒,藏在药里;有些网,织在暗里。
李青崖摸了摸怀里的醒神散,听见自己心跳如鼓。
他知道,当他穿上那身胡服踏进酒肆时,真正的局,才刚刚开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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