西市的暮云刚染上橙金,李青崖就着案上残烛解开了腰间的刑部令牌。
铜环扣在木盒里发出轻响,他指腹蹭过令牌背面的刻痕——那是十岁那年被灭门时,父亲塞进他手里的最后一件东西。
"吱呀"一声,门被风掀起半寸,苏九鸾的银铃先撞了进来。
她怀里搭着件粟色胡服,金线绣的星月纹在暮色里泛着暗芒:"胡商的衣料,里子衬了波斯锦,袖口还缝了夹层。"她把衣服甩在桌上,剑鞘擦过李青崖手背,是两人约定的"稳妥"暗号。
李青崖捏起衣襟,指节扫过绣纹时顿了顿——和孙大夫给的醒神散瓷瓶上的纹路,竟有几分重叠。
他解下中衣时,镜中映出心口淡青的淤痕,那是昨日用先知之瞳回溯张侍郎死状时,元气耗损留下的印记。
孙大夫说过,这双眼睛用一次折三分寿,可他盯着镜中自己发红的眼尾,只觉得比当年看着族人被拖出家门时,清醒多了。
"发什么呆?"苏九鸾的手突然伸过来,扯了扯他刚穿上的领口,"胡商讲究体面,领口要敞到锁骨,别跟个新科进士似的。"她的指尖触到他心口淤痕,动作顿了顿,声音放轻:"孙大夫的药你带了?"
李青崖把醒神散瓷瓶装进袖中夹层,能隔着布料摸到瓶身的凹凸纹路:"带了。"他扣上最后一枚鎏金纽扣,转身时胡服下摆扫过案角,帕子里的金红碎末跟着颤了颤——那是张侍郎尸身上刮下的毒粉,和阿米尔商队带的没药,气味像极了。
西市夜集的灯火从巷口漫过来时,李青崖己经站在波斯胡姬酒肆门前。
门帘是茜色织金的,被穿堂风掀起时,飘出混着乳香的葡萄酒味。
苏九鸾落在他三步外,腰间银铃故意撞得叮当响——这是他们约好的"安全"信号,若她突然噤声,便是有埋伏。
酒肆里的胡姬正拨着琵琶唱《柘枝词》,红裙旋得像团火。
李青崖的目光掠过酒桌,在最角落的矮几前停住——老胡缩在锦凳上,靛青长袍浸着汗,面前的酒盏己经打翻了半盏,琥珀色的酒液在案上淌成歪扭的线。
"老丈可是西市最会看药材的?"李青崖在老胡对面坐下,指节叩了叩案上的银锭。
银锭在烛光里泛着冷光,老胡的喉结动了动,目光黏在银锭上挪不开:"客官...看什么药材?"
"大食国的没药。"李青崖摸出帕子,金红碎末在指缝间闪了闪,"要带点腥气的,像血干了的味道。"
老胡的手抖了抖,酒盏"当啷"砸在地上。
他弯腰捡盏时,鬓角的汗滴进酒液里:"客官...这东西...不吉利。"
"我要的就是不吉利。"李青崖把银锭推过去,"听说阿米尔阿爷的货里有,老丈帮我递句话——我要三箱,现银结账,另加十两谢仪。"
老胡的手指掐进锦凳纹路里,指节发白:"阿米尔...他阿爷的族人,十年前在碎叶城被屠过满门。"他突然压低声音,像怕被风听见,"听说屠城的人,身上带着刻着唐字的腰牌。"
李青崖的瞳孔缩了缩。
十年前...正是他李家被灭门的年份。
他摸向袖中醒神散,瓷瓶的纹路隔着布料硌着掌心——和先知之瞳里,那个掐死张侍郎的手背上的刺青,纹路竟能严丝合缝对上。
"客官好雅兴。"
一道带着大食口音的汉语从身后飘来。
李青崖转头,就见阿米尔站在阴影里,月白胡服一尘不染,腕间的玛瑙串在烛火下泛着油光。
他脸上挂着笑,可眼底像结了层冰:"在下阿米尔,不知客官要的没药,是治什么病?"
李青崖站起来,胡服下的腰牌硌着大腿——那是苏九鸾悄悄塞给他的,刻着"安西都护府"的假腰牌。
他笑着举杯:"阿爷的没药,自然是治心病。"他故意顿了顿,"听说大食有一种毒,能让人笑着断气,比鹤顶红妙多了。"
阿米尔的指尖在玛瑙串上停住,最后一颗玛瑙"咔"地裂了细纹。
他的笑还挂在脸上,声音却沉了:"客官这爱好...倒是别致。"
酒肆外突然传来巡城鼓响,一更了。
苏九鸾的银铃在门外脆生生响起来,李青崖知道那是催促。
他放下酒盏,袖中醒神散的纹路蹭着皮肤,像条蛰伏的蛇:"三日后码头见,阿爷带货,我带钱。"
他转身时,瞥见阿米尔的目光黏在他腰间——那里别着苏九鸾塞的假腰牌,刻着"安西"二字。
李青崖走出酒肆时,晚风卷着胡姬的歌声追过来:"罗衣从风飞,轻裾随风还..."
苏九鸾的剑鞘轻轻撞了撞他小腿,是"有问题"的暗号。
李青崖摸了摸袖中醒神散,指尖碰到瓶底的刻痕——那是他方才用指甲偷偷划的,和阿米尔腕间碎裂的玛瑙纹路,竟能拼成半枚月亮。
有些毒,藏在药里;有些仇,藏在十年前的血里。
李青崖望着西市渐浓的夜色,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——当他说出"西域毒物"那西个字时,阿米尔眼底的冰裂了道缝。
他知道,真正的饵,己经下进了局里。
酒肆外的灯笼被夜风吹得摇晃,茜色门帘在李青崖后背扫过最后一道阴影时,苏九鸾的指尖己经掐进他肘弯。
她的剑穗擦过他手背,是比"有问题"更紧迫的暗号——三短一长,那是他们在训练时约定的"目标己察觉"。
李青崖任由她半推半拽拐进窄巷,墙根的青苔蹭着靴底。
苏九鸾反手扣住巷口的砖缝,耳坠上的银铃早被她攥在手心,呼吸声里带着点急躁:"他刚才看你腰牌的眼神不对。"她的拇指抵在剑柄吞口兽上,那是她紧张时的习惯动作,"像盯着猎物的狼。"
李青崖摸出袖中醒神散,借着月光看清瓶底那道指甲刻痕——和阿米尔腕间碎裂的玛瑙纹路严丝合缝,在暗夜里拼成半枚残月。
他喉结动了动:"十年前碎叶城屠城的腰牌,和我李家被灭门时那些人的腰牌,刻纹一样。"他指腹蹭过令牌背面的旧痕,声音放得极轻,"老胡提到阿米尔族人被屠,阿米尔听到'西域毒物'时,玛瑙碎了。"
巷外传来皮靴碾过青石板的声响。
苏九鸾的剑尖无声滑出半寸,寒光在两人之间划出细痕。
脚步声在酒肆门前停住,接着是阿米尔的波斯语低笑,尾音像蛇信子扫过砖缝:"有趣的猎物。"
李青崖的后颈泛起凉意。
他认得这语调——先知之瞳回溯张侍郎死状时,凶手掐住张侍郎咽喉前,也这么低笑过。
当时他只看清那双手背上的刺青,此刻却突然想起,刺青的纹路,和醒神散瓶身、阿米尔的玛瑙,竟都是同一种缠枝纹。
"他在说什么?"苏九鸾的剑又滑出两寸,剑锋映着她紧绷的下颌线。
"说...有趣。"李青崖解下腰间假腰牌,在掌心转了两圈,"他以为我是安西都护府的人,十年前屠碎叶城的安西兵。"他突然笑了,笑得极冷,"所以他要拿西域毒物来'待客'。"
巷外的脚步声骤然加快,往西市深处去了。
苏九鸾侧耳听了片刻,收剑入鞘时金属摩擦声像一声叹息:"陈校尉的人在西市布了暗桩,我让小六子跟着阿米尔。"她从怀里摸出个纸包抛过去,"孙大夫新配的护心丹,比醒神散劲猛。"纸包落在李青崖掌心时还带着体温,"你今日用了先知之瞳,心口的淤痕更深了。"
李青崖捏着纸包没动。
他望着巷口渐远的灯火,想起方才阿米尔眼底裂开的冰缝——那不是恐惧,是兴奋,是猎人终于等到猎物撞进陷阱的兴奋。
他摸向心口的淤痕,那里还残留着先知之瞳回溯时的灼痛,像块烧红的炭,烫得他清醒:"阿米尔手里有货。"他指节敲了敲醒神散瓷瓶,"老胡不敢碰的毒,他敢。
张侍郎中的毒,和阿米尔的没药一个气味,不是巧合。"
"你想引他出货。"苏九鸾突然伸手按住他肩膀,力道重得几乎要嵌进骨缝,"但你得活着看他出货。"她的眼睛在夜色里亮得惊人,"我让陈校尉调了两队暗卫,从码头到药铺,阿米尔的商队每步都有人盯着。"
远处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响,二更了。
李青崖望着苏九鸾发间晃动的银铃,突然想起十年前那个雪夜——他缩在枯井里,看着李家满门被拖上囚车,带队的官差腰间,也挂着这样的银铃。
后来他才知道,那是太子府暗卫的标记。
此刻苏九鸾的银铃在风里轻响,倒像在替他数着心跳:"三日后码头交易,他会带毒来。"他把护心丹塞进衣襟,"我要让他亲手把毒递到我手里。"
苏九鸾的手指在他衣襟上顿了顿,最终只是扯了扯他胡服领口:"到时候我扮作船家女,藏在货舱里。"她转身要走,又突然停住,"老胡今晚没回药铺。"她侧过脸,阴影里的嘴角勾着冷意,"我让老七盯着西市后巷,刚才看见阿米尔的随从进了老胡的药材库。"
李青崖的瞳孔骤缩。
他望着苏九鸾消失在巷口的背影,听着自己心跳声盖过了更漏。
风卷着西市的喧嚣扑进巷来,他闻见若有若无的腥气——像血干了的味道,像张侍郎尸身上的毒粉,像阿米尔商队里的没药。
有些毒,藏在药里;有些局,藏在毒里。
李青崖摸出刑部令牌,背面的刻痕硌着掌心。
他望着西市深处那片被灯火染亮的天空,那里有阿米尔的商队,有老胡的药铺,有十年前未雪的血仇。
而他的先知之瞳,正隔着夜色,等着看那半枚残月,如何在毒雾里完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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