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青崖在巷口站了盏茶工夫,指节把纸包捏出褶皱。
西市后巷的风裹着药渣味灌进领口,他望着老胡药铺方向忽明忽暗的灯火,喉结动了动——苏九鸾说老胡没回药铺,阿米尔的随从却进了药材库。
这时候该是药铺打烊的时辰,若老胡真在库中,断没有不点灯的道理。
"青崖。"
身后传来布料摩擦声,苏九鸾的银铃先一步撞进耳里。
她换了身青布短打,腰间短刀用粗麻裹了,发间银饰全摘了,只留一根木簪别住乱发。
李青崖闻见她身上淡淡的皂角香,混着刀刃特有的冷铁味——她定是刚在暗处磨过刀。
"陈校尉的人回报,阿米尔今夜没回波斯邸,带着三个随从去了漕运码头。"苏九鸾递过个竹筒,里面是卷起来的密报,"码头上新到了批没药,他亲自验的货。"她手指在竹筒上敲了两下,"老七说药材库里有动静,像是搬货的声响,但窗户封得严,瞧不清里面。"
李青崖展开密报,烛火在他眼底晃出两点暗芒。
阿米尔的商队这月运了三批没药进长安,前两次都卖给了太医院,第三次却压着没动——张侍郎中毒那日,他正和阿米尔的管家在西市茶棚喝茶。
先知之瞳回溯时,张侍郎临终前抓着胸口,喉间滚出几个模糊的音节,他当时没听清,此刻突然想起,那音节像极了"没药"二字。
"去药材库。"李青崖把密报塞进怀里,"老胡若真出事,阿米尔不会留活口。"
苏九鸾的手己经按上短刀:"我在前,你在后。"
两人贴着墙根往药材库挪。
后巷的青石板被夜露浸得滑,李青崖踩过一滩水渍,听见里面混着细碎的声响——像是瓷瓶碎裂的碴子。
他弯腰摸起一块,凑到鼻端,腥甜的铁锈味首钻天灵盖。
是血,还没完全干透的血。
苏九鸾的脚步顿住。
她侧身贴在院墙上,指尖轻轻叩了三下——这是暗卫的警戒暗号。
李青崖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,药材库的后窗露出条细缝,有昏黄的光漏出来,映得窗纸上晃动着两个人影。
一个高瘦,是阿米尔的随从;另一个矮胖,佝偻着背,正是老胡。
"胡伯!"苏九鸾低喝一声,就要翻墙。
李青崖却拽住她手腕,指腹压在她脉搏上——跳得太急,容易打草惊蛇。
他竖起三根手指,又指了指自己眼睛,再指向窗户。
苏九鸾立刻会意,退后半步,抽出短刀插在墙缝里借力。
李青崖闭了闭眼。
先知之瞳的灼痛从心口涌上来,像有人拿烧红的铁签子戳他肋骨。
他咬着牙掀开眼皮,视线里的夜色突然泛出暗红,所有声响都被抽走了,只剩窗内的画面在眼前铺开——老胡跪在地上,胸前的衣襟被血浸透,阿米尔的随从掐着他脖子,另一只手举着个青瓷瓶,瓶口朝下,有白色粉末簌簌落在老胡嘴中。
"...不该碰那批货。"随从的声音像生锈的刀刮过铜盆,"主子说,知道太多的人,都得喝这药。"
老胡的嘴张得老大,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。
他浑浊的眼睛突然转向窗户,首勾勾盯着李青崖的方向——先知之瞳的回溯画面里,死者的最后视线会锁定凶手。
李青崖的呼吸猛地一滞,他看见老胡瞳孔里映出阿米尔的脸,那个总挂着温和笑意的西域商人,此刻正站在随从身后,指尖转着枚金币,嘴角勾着冷峭的弧度。
"噗。"
现实里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。
李青崖猛地睁眼,回溯结束的灼痛让他踉跄两步,撞在苏九鸾身上。
她反手扶住他,短刀己经出鞘三寸:"里面怎么了?"
"老胡中了毒。"李青崖抹了把额角的冷汗,"阿米尔在里面。"
话音未落,药材库的门"吱呀"一声开了。
阿米尔提着盏羊角灯跨出来,月白胡服上沾着几点暗红,在灯火下像未干的蜜。
他抬头望向李青崖的方向,嘴角扬起个极淡的笑,像是早就等着他们来:"李密探,深夜来西市逛药材库,可是想买点什么?"
苏九鸾的短刀又往前送了半寸。
李青崖却按住她手背,从怀里摸出刑部令牌,在灯火下晃了晃:"阿米尔商队私运禁药,我要查库。"
"查库?"阿米尔的笑声像春风里的银铃,可眼底的冰碴子比冬夜的井水还冷,"李密探该知道,西市的规矩是——"他突然顿住,侧耳听了听,"哎呀,更夫敲三更了,这药材库的钥匙,老胡收在床头木匣里。"他指尖轻轻敲了敲自己太阳穴,"不过老胡方才说肚子疼,我让随从送他去医馆了。"
李青崖盯着他袖口渗出的血渍。
那血渍还在往下滴,在青石板上洇出个歪歪扭扭的"十"字——和张侍郎尸身上毒粉的形状一模一样。
"苏统领。"李青崖突然提高声音,"去医馆找老胡。"他转头看向阿米尔,嘴角扯出个比对方更冷的笑,"我和阿米尔先生聊聊没药的生意。"
苏九鸾的银铃随着她转身的动作轻响。
李青崖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巷口,又望向阿米尔身后虚掩的库门——门内飘出若有若无的腥甜,像极了先知之瞳回溯时,老胡喉间涌出血沫的味道。
阿米尔的随从突然上前一步,挡住库门。
李青崖摸向腰间的刑部佩刀,刀鞘磕在青石板上的声响,惊得檐角的夜枭扑棱棱飞走。
"李密探可知,没药除了入药,还能做什么?"阿米尔的声音突然放轻,像在说什么秘密,"能让人七窍流血,能让史书改姓,能让十年前的血案,永远沉在泥里。"
李青崖的手指扣住刀柄。
他想起十年前雪夜,李家满门被拖上囚车时,带队官差腰间的银铃;想起张侍郎断气前抓着他衣袖,指甲里嵌着的没药粉末;想起先知之瞳里,老胡临终前最后一眼看见的,是阿米尔举着毒药的手。
"三日后码头交易。"李青崖松开刀柄,从怀里摸出护心丹塞进嘴里,"阿米尔先生准备的货,我要亲自验。"
阿米尔的瞳孔缩了缩。
他望着李青崖心口微微起伏的衣襟——那里藏着刑部的密信,藏着陈校尉调遣的暗卫,藏着苏九鸾藏在货舱里的短刀。
"好。"他弯腰捡起脚边的瓷片,在手里捏得粉碎,"三日后,我亲自递到李密探手里。"
夜风卷起地上的血渍,混着没药的腥甜扑进鼻腔。
李青崖望着阿米尔转身走进库门的背影,听着门闩落下的声响,摸出怀里的纸包——里面是方才从老胡药铺外捡的药渣,混着没药和鹤顶红的味道。
三日后的码头,该是个好天气。
李青崖望着天际将落的残月,先知之瞳在胸口灼痛,像在提醒他,有些毒,该见光了。
李青崖在巷口等到苏九鸾时,她鬓角沾着星点血渍——老胡没撑到医馆,断气前抓着她手腕,指缝里渗着最后半粒没药。
"阿米尔的随从在医馆外守着。"苏九鸾把染血的帕子塞进李青崖手里,帕子上还留着老胡临终前的温度,"我杀了一个,另一个跑了。"她喉结动了动,"胡伯说...阿米尔的货藏在住所地下密室,钥匙...在他腰间的琥珀坠子里。"
李青崖捏紧帕子,没药的苦味顺着指缝渗进皮肤。
他望着西市方向渐起的晨雾,先知之瞳在胸口灼痛——这是他第三次在紧要关头感到灼烧,前两次分别是张侍郎断气和老胡毒发时。"去波斯邸。"他解下腰间刑部腰牌系在苏九鸾腕上,"若我被截,你拿这个调陈校尉的人封门。"
波斯邸的朱漆大门在晨雾里泛着冷光。
苏九鸾的短刀挑开铜锁的瞬间,李青崖听见院内传来瓷器碎裂声——是阿米尔的随从在销毁证据。
他反手拽住苏九鸾,两人贴着影壁滑进月洞门,正撞上进院的两个胡人仆从。
"拿下。"苏九鸾低喝,短刀划出银弧。
左边仆从举着的瓷瓶"当啷"落地,白色粉末溅在青石板上,正是张侍郎尸身旁那种扭曲的"十"字。
右边仆从转身要跑,李青崖抄起脚边的石墩砸中他膝弯,骨裂声混着仆从的惨叫撞在院墙上。
"搜前院。"李青崖抹了把脸上的血,"我去内室。"
内室的檀木柜还泛着新漆味。
李青崖用刀尖挑开柜底锦缎,露出块活动地砖——缝隙里沾着没药粉末,和老胡药铺外他捡到的那片瓷片纹路一致。
他扣住砖沿往上提,地下密室的霉味混着铁锈味涌出来,烛火映出整墙的青瓷瓶,瓶身贴着褪色的波斯文标签:"没药+鹤顶红,见血封喉"。
"青崖!"苏九鸾的声音从后院传来,带着少见的紧绷,"来西厢房!"
西厢房的妆台暗格里,整叠密信码得整整齐齐。
最上面那封的火漆印着半枚月纹——李青崖见过,太子暴毙那晚,守灵宦官腰间的玉佩就是同样的纹路。
他展开信笺,波斯文与汉字混杂的字迹刺得眼睛发疼:"三月十五,太子药盏换没药;西月初七,张侍郎茶里加鹤顶红...事成后,幽州军接应你出长安。"
"找够了?"
阿米尔的声音从门口传来。
他不知何时换了身玄色胡服,腰间琥珀坠子在晨光里泛着血样的红。
苏九鸾的短刀抵在他后心,刀刃上的血珠正往他锦袍里渗:"他从狗洞爬进来的,我追了半条街。"
李青崖把密信拍在妆台上。
阿米尔的目光扫过月纹火漆,瞳孔猛地缩成针尖——那是他方才想抢却没抢到的东西。"李密探果然好手段。"他笑起来,嘴角却在发抖,"你以为抓了我就能查清十年前的事?
你李家祖先改史书时,可曾想过被灭门的不止你们?"
李青崖的手指攥得发白。
十年前雪夜的记忆突然涌上来:父亲被拖上囚车时,怀里紧抱着的《天宝起居注》残卷;母亲鬓间银簪坠着的半枚月纹,和密信上的火漆一模一样。"你说的灭门...是康国商队?"他声音发哑,"开元二十三年,康国进献的祥瑞被记成吐蕃,商队全族被当作细作处死。"
阿米尔的眼泪突然落下来。
他伸手想去碰密信,被苏九鸾的刀尖挑开:"我阿爸临死前说,史书里的康国祥瑞是假的,真正的祥瑞在没药箱子里。"他喉间发出呜咽,"我卖了十年没药,就是要让改史的人血债血偿——张侍郎改了康国的卷宗,老胡帮他藏过密档,他们都该死!"
"那太子呢?"李青崖按住他肩膀,"太子暴毙也是你的手笔?"
阿米尔突然笑出声,眼泪混着血沫溅在密信上:"太子?
他不过是个引子。
真正要改的...是天宝十五年的史笔。"他盯着李青崖腰间的刑部令牌,声音陡然低下去,"你以为抓了我就完了?
月纹火漆的主人,此刻正在大明宫的暖阁里翻史书呢。"
晨雾不知何时散了。
李青崖望着阿米尔被押上囚车的背影,阳光透过车窗照在他脸上,照出他耳后和自己母亲一样的朱砂痣——那是康国贵族特有的印记。
苏九鸾递来水囊,他灌了两口,喉间的苦味却散不去。
刑部大牢的门在身后吱呀闭合。
李青崖摸着怀里的密信,月纹火漆在掌心烙出个滚烫的印子。
他想起阿米尔最后那句话,想起太子暴毙那晚,守灵宦官袖中晃动的月纹玉佩,想起先知之瞳里老胡临终前锁定的,不只是阿米尔的脸,还有他身后那道隐在阴影里的,绣着双凤朝阳的裙角。
"提审阿米尔。"他对狱卒说,声音里带着冰碴子,"现在。"
狱卒应声而去。
李青崖望着牢门上方的天光,先知之瞳的灼痛从胸口漫到眼眶——这一次,他看清了,那些被篡改的史实里,浸着的不只是李家的血,还有康国的血,太子的血,张侍郎的血。
而在所有血痕尽头,有双翻书的手,正蘸着新的血,要改写更重要的一页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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