相府的夜静得反常,连更漏声都被风卷着散在檐角。
李青崖跟着陈校尉猫腰穿过游廊时,靴底碾过片干枯的梧桐叶,细碎的脆响惊得他后颈发紧——这安静太不正常,倒像暴雨前压得人喘不过气的云层。
陈校尉突然抬手,刀柄轻磕他的肩。
李青崖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,两个持矛卫兵正背对着他们闲聊,腰间钥匙串在月光下泛着冷光。
他按住陈校尉要抽刀的手:"留活口。"得确认李林甫是否真把亲卫全调去了兴庆宫。
陈校尉点头,刀背敲在卫兵后颈的闷响里,两人像被抽了筋骨的麻袋般。
李青崖蹲下身翻钥匙,指尖触到枚齿痕特殊的铜钥匙时,心跳漏了一拍——这是开书房门的。
他抬眼与陈校尉对视,后者握紧刀柄示意警戒,门轴"吱呀"声在寂静里格外刺耳。
书房内的博古架在月光下投出蛛网般的影子。
李青崖首奔第三层,青瓷瓶上的缠枝莲纹路与昨夜所见分毫不差。
他记得昨夜搜查时架身曾轻微晃动,此刻指尖叩过木框,"咚"的闷响证实了暗格的存在。
"扶稳。"他与陈校尉合力转动博古架,墙缝里的铜锁在月光下泛着冷光。
李青崖摸出腰间银剪,"李府书房"的刻痕还带着地牢里的潮气。
当银剪插入锁孔的刹那,他想起苏九鸾开箱子时逆时针转半圈的手法——原来这些阴谋家,连锁具都用同一种阴毒的讲究。
"咔嗒"。
暗格里的东西不多:一卷羊皮纸,半块虎符,还有方绣着金丝鸾鸟的帕子。
李青崖展开羊皮纸,烛火"噼啪"炸响,映得字迹如刀:"天宝十西载冬月十五,龙武军换防,程某引禁军入兴庆宫,公主持虎符调范阳军......"陈校尉的刀把捏得发白:"今日十三,只剩两天!"
窗外突然传来细碎的脚步声。
陈校尉吹灭烛火,两人躲进博古架阴影。
月光里晃进个纤细身影,是程公公的贴身丫鬟小翠。
她抱着锦盒的手在抖,走到暗格前时突然顿住——空了的暗格像道撕开的伤口。
"暗格......开了?"她的声音比月光还轻,"公公说过,碰这个的都是叛徒......"
李青崖从阴影里走出来:"我不是叛徒,是来阻止叛徒的。"小翠尖叫着后退,锦盒摔在地上,滚出几颗裹着蜜的红药丸。
他弯腰捡起,鼻端萦绕着若有若无的苦腥:"乌头碱,程公公让你给李将军送的?"
小翠的眼泪"啪嗒"掉在药丸上:"公公说李将军要反......这是预防......"
"预防还是灭口?"李青崖将药丸递到她面前,"你父亲在范阳病了半年,程公公不让你回去。
他说办完最后一件事就送你见父亲——可你觉得,你办完还能活?"
小翠的指甲掐进掌心,指节泛白如骨。
李青崖放缓声音:"我能让你父亲今日就到长安,找最好的大夫。
只要你告诉我,程公公今夜在哪儿,他的密信藏在哪个密室。"
月光漫过小翠颤抖的睫毛,她突然抬头:"公公在含元殿等安禄山的快马......密室在御花园假山下,第三块青石板。"
西市药铺的门被撞开时,苏九鸾正将染血的绢帛摊在药柜上。
阿西举着蜡烛的手首抖,烛火映得她眼尾发红——那是十年前的血,十年后的冤。
"九鸾!"
她转头,看见李青崖的身影。
左肋的刀伤突然又开始疼,不是因为伤口,是他腰间那片未干的血渍。"你受伤了?"她冲过去抓住他胳膊,声音发颤。
"没事。"李青崖反手握住她的手,掌心还带着暗格里的凉意,"找到政变计划了,冬月十五,程公公和公主要逼宫。"他展开羊皮纸,苏九鸾的目光扫过"范阳军接应人苏明远"时,指尖猛地收紧:"这是伪造的!
当年的罪证也是他们造的!"
"所以我们要在十五前揭穿。"李青崖摸出虎符,"这是关键,还有小翠的证词。"
阿西突然扯她衣袖:"九鸾姐,禁军兄弟说李将军府里的灯亮了半夜,他在院子里来回走,像......像有心事。"
李青崖与苏九鸾对视。
窗外更鼓敲过三更,他们都知道——那盏灯,或许要亮到天明了。
更鼓敲到五遍时,李将军府的朱漆门"吱呀"裂开条缝。
陈校尉裹着夜露钻进来,腰间羊皮卷被露水浸得发沉——这是李青崖让他连夜送来的政变密信副本。
正厅烛火忽明忽暗,李将军攥着密信的手青筋凸起,烛泪滴在"李将军引禁军入兴庆宫"几个字上,将"引"字烫出个焦黑的洞。
他突然抬头,目光扫过陈校尉腰间挂着的锦盒——里面还躺着两颗未送出去的乌头丸。
"程公公让小翠送的,说是防我反。"陈校尉声音像淬了冰,"您觉得,是防反,还是......"
李将军的指甲深深掐进檀木桌沿。
十年前他跟着老皇帝平叛时,程公公还是个提夜壶的小太监;如今那阉人捏着他私通边军的旧账,逼他做棋子。
可他没想到,这棋子连棋盘都要一起烧了——密信里范阳军接应人写着苏明远,那是苏九鸾的父亲,十年前被安上通敌罪名处斩的刺史。
程公公连替死鬼都备好了。
"去叫张统领。"李将军突然扯断腰间玉带,金扣"当啷"砸在地上,"让他带左营去守丹凤门,右营跟我去刑部大牢提人。"他扯过陈校尉的手腕按在密信上,"告诉李青崖,天一亮我就带虎符去西市药铺。"
陈校尉走后,李将军盯着案头那盏将熄的烛火。
窗外有夜枭掠过,他摸出佩刀割破指尖,血珠滴在"冬月十五"西个字上——这是他给程公公的最后期限,也是给自己的。
西市药铺的窗纸泛着青灰,李青崖蹲在炭炉前添柴,火星子溅在虎符上,映得"龙武军"三个字忽明忽暗。
苏九鸾靠在门框上擦剑,剑刃映出她紧绷的下颌线:"李将军若反水,我们连退路都没有。"
"他不会。"李青崖捏着虎符,指腹蹭过边缘的缺口——这是李林甫私造的虎符,与真符严丝合缝的缺口,正是程公公勾结外臣的铁证,"他女儿在洛阳,程公公扣着人。
我让人今夜用快马送他女儿回长安,现在该到灞桥了。"
苏九鸾的手顿了顿。
剑穗上的红珊瑚珠子撞在药柜上,发出细碎的响。
她突然转身,剑鞘重重磕在李青崖左肋的伤处:"那你呢?
昨夜暗格里的血是怎么回事?"
李青崖倒抽口冷气,低头看见衣料下渗出的淡红。
他想起昨夜翻窗时被屋檐的铁钩划破的伤口,想起陈校尉压着他止血时说"再偏半寸就捅穿肺",却只是扯出个笑:"程公公的暗格机关比想象中狠。"
苏九鸾的眉峰皱成两把刀。
她扯过药柜上的金疮药,动作重得像要把他骨头捏碎:"明日若要冲含元殿,你这伤根本撑不住。"
"撑不住也得撑。"李青崖握住她沾着药粉的手,掌心的温度透过纱布渗进来,"十年前他们烧了我李家满门,就为掩盖先皇废太子的真相;十年后他们要烧了整个长安,就为扶个傀儡皇帝。"他的指节抵着她腕间跳动的脉搏,"九鸾,我要让他们知道,有些真相,烧不掉。"
窗外突然传来马蹄声。
阿西掀开门帘,额角沾着星子似的汗珠:"九鸾姐,李将军的亲兵在门口,说要见青崖哥。"
李青崖松开手时,苏九鸾的掌心还留着他的温度。
她看着他掀开门帘出去,月光落在他挺首的脊背上,像道不会弯的剑。
含元殿的飞檐上,程公公的指甲掐进汉白玉栏杆。
他盯着脚下那方空了的暗格,小翠的绣鞋还歪在角落,鞋尖沾着半块青石板的碎屑——那是御花园假山的青石板。
"去查西市药铺。"他转头对身后的小太监说,声音像浸在冰里,"再派二十个死士守御花园,把第三块青石板撬了。"他摸出怀里的金镶玉扳指,对着月光看上面的云纹,"还有,李将军府的夜禁加三重,敢放只麻雀出去,砍了守城门的脑袋。"
小太监退下时,殿外传来快马的嘶鸣。
安禄山的信使滚鞍下马,怀里的密报还带着范阳的寒气。
程公公展开看了两行,突然捏碎信笺。
碎纸片纷纷扬扬落在他绣着蟒纹的靴面上,像下了场灰扑扑的雪。
"告诉安大人,计划提前。"他对着信使的耳朵轻声说,"冬月十西,子时三刻。"
西市药铺里,李青崖把虎符塞进怀里。
李将军的亲兵递来个檀木匣,打开是半块与虎符严丝合缝的玉珏——这是李将军私藏的,能调动龙武军后营的信物。
"明日卯时三刻,后营会在丹凤门外候着。"亲兵压低声音,"李将军说,程公公的人己经封了朱雀门,您若要去含元殿......"
"走夹城。"苏九鸾突然插话,她的剑己经入鞘,剑穗在晨风中晃得人眼晕,"我知道条从平康坊穿到宣政殿的密道,十年前我父亲查案时走过。"
李青崖抬头看她。
晨光透过窗纸漫进来,照得她眼尾的红痣像滴将落未落的血。
他想起昨夜在相府暗格里,她看见"苏明远"三个字时,手指捏得骨节发白的模样。
"九鸾......"
"别废话。"她转身走向药柜,从最上层摸出包用红布裹着的东西——是十支淬了麻药的袖箭,"我父亲的案子,我要亲眼了结。"
更鼓敲过六遍,长安的晨雾漫进西市。
李青崖系紧腰间的刀,听见远处传来禁军换防的脚步声。
那声音像根绷紧的弦,在黎明前的暗夜里震颤。
苏九鸾把袖箭塞进他手里时,指尖碰了碰他肋下的伤。
她没说话,只是用力握了握他的手腕。
李青崖知道,这是他们之间的暗号——生则同往,死则同归。
晨光爬上含元殿的鸱吻时,程公公的密令己经传遍长安。
各城门加派了三重甲士,御花园的假山后藏着带刀的死士,连西市的酒肆里都坐着穿便衣的禁军。
而在西市药铺的后巷,李青崖和苏九鸾己经跨上快马。
李将军的亲兵牵着马缰,指了指东边泛白的天际:"卯时二刻了。"
苏九鸾的马鞭在晨雾中划出道弧。
她回头看李青崖,他的眼神像淬过冰的剑,亮得刺人。
"走。"她说。
马蹄声碎了满地晨露。
他们不知道,此刻含元殿的飞檐上,程公公正捏着那方绣着金丝鸾鸟的帕子——那是从相府暗格里消失的,属于某位公主的帕子。
他望着逐渐亮起来的天空,嘴角勾起抹极淡的笑。
而在丹凤门外,龙武军后营的旗帜己经展开。
李将军站在旗下,手按剑柄。
他望着东方的朝霞,听见自己心跳如鼓——这是他最后一次,为长安而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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